君之傷逝

陶傑

有一個字,在中文的稱呼中漸漸消失了,叫做「君」。 

曾幾何時,人的彼此尊稱,叫做某君。陳雅如君、李景潤君,在書寫文體裏,信封上的收件人,不叫先生女士,而是很得體地叫甚麼君。 

「君」的禮節份量和情感濃度,在「先生」與「兄」之間。認識一個人,對他的感覺很好,但又不至於深交,書面上把他叫做某某君。如果「兄」是一杯醇酒,「先生」是一杯清水,那麼稱一位友人為君,其尊敬和親切,中間落墨得剛剛好,在水和酒之間,是一盅茶。 

「正是江南好風景,落花時節又逢君」,詩人杜甫和音樂家李龜年的友情,在一個「君」字之中,最令人千古動容。一對好朋友,友情在水遠山長的一分淡恬的牽掛裏,叫一聲老兄是太俗了,直呼其名,又嫌太露骨,只有落花時節又逢君,如絲如竹,如絃如畫,添一分太濃,減一分太淡,道盡了中國士人默契的知心。

「君問歸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漲秋池」,還可以稱一個心儀的女人為君。詩中的這個女子,就像挽了一隻雲髻,提着一把扇子坐在閨房,夜夜無語對着一截淒冷的紅燭。她的容貌不重要,傳奇在那一勾淡淡的剪影。她的肌膚有多白也不重要,引人入勝處在握扇的那隻腕上戴着的一隻玉鐲。君問歸期,伴君如夢,拿起毛筆,在箋上寫一個上款,叫做夫君如晤,千言萬言,隔絕了千山萬水,那一份流沁着薰衣草香的思念,怎喚一個君字了得。 

連毛巾上的一句「祝君早安」,也比甚麼「早上好」和「您好」之類的平添幾分欣喜。中文的一個「君」字,精緻而得體,相當於法文第二人的尊稱 Vous和西班牙文的 Usted。全憑這個秀氣的字,中國就是一個古老的禮儀之邦。叫對方一聲甚麼君,追本溯源,這個君字就是帝王,所謂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沒有甚麼比這樣華貴的稱呼更能體現一份人際的尊重,一個君字,帝王到君子,中國社會原來一度是那麼井然有序,講究的是君子之交,本身就含有西方的私隱概念,是甚麼時候,自己的一套好東西一一失落了,卻把外來的名詞尊如珍寶? 

中國的君子時代過去了,連帶也消失了相關的一切。就像一片森林伐平了,除了再也沒有樹木,也不再有蝴蝶和螢火蟲。在遍地高樓商廈的消費時節何處又逢君?風景縱好也不再是江南的風景。